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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哪,滿天的星星(下)—兼懷宗教導師涵靜老人

    黑格爾以為人的思辨過程,大抵要通過正反合三個階段:先是不加思索的以是為是,轉入反叛的以是為非,最後乃能是其是,非其非,而自成其大,照見生命的圓融。與中國禪學講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的三階其實有相呼應之處。據此看我的宗教經驗,倒是相當吻合的。

    說來荒唐,我走進天帝教大門還是外子引的路。披著現代女性的外衣,其實我骨子裡還深藏著傳統教化女性三從四德的「遺毒」,那是我在許多年後才恍然發現的。外子在醫學院老師的引介下皈依天帝教,回到家來要求我也接受他的信仰。因為「出嫁從夫」,為了表現我的「溫柔賢淑」,我乖乖地隨著丈夫到教院辦了皈師,成了天帝教的「同奮」。

    「同奮」?好怪異的名詞,即使外子耐心地解釋同奮是取其「共同奮鬥」的寓意,大約有整整一年,我仍然打心眼裡排斥這個前所未聞的名詞,總覺它和天帝教的導師一樣不倫不類!

    那之前我對所謂宗教界「高人」的刻板印象是:仙風道骨,飄飄有出世之志。我初識涵靜老人時,對他曾毅然放棄上海鹽政局長誘人的高薪貴職,攜眷至華山苦修八年的經歷毫無所悉,只覺他未免對政治太過投入,尤其看了他不惜在報上大登廣告,宣告上帝詔命:天命在某,天命在某,直要教人暈倒。我側耳傾聽教外人士撻伐,教內同奮議論,心裡好怨:李老先生,您可行行好,不要太過入世,可以嗎?

    

    我對涵靜老人的幡然改觀,正巧也是對聖人誤解冰釋的那一年。

    涵靜老人證道後,我莫名所以地跑去閉關,對宗教、尤其對涵靜老人,開始有了嶄新的認識。

涵靜老人一生以宗教人自許,但從來不是素隱行怪的自了漢。即使未至不惑之年即已放棄月入五百八十大洋的厚祿高官,退處江湖之遠,他心心念念所繫,仍在看似毫無瓜葛的天下蒼生。他在八十歲的高齡復興天帝教,為天帝教揭櫫的最高理想即是以「不為自己設想,不求個人福報」的精神促成大同世界的實現。如果逕以傳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生命共同體的觀念視之,那也未免小看了老人家的胸襟;熟悉涵靜老人內心世界的人會了然:他是純以大宗師的悲憫在看待天下蒼生,無關乎利益的。只是置諸碌碌塵世,陳義過高的理想,更像是不切實際的教條。但涵靜老人可貴之處就在這裡:他不惜傾其一生的歲月,只為理想的落實。



    

    風起雲湧的五四時代,涵靜老人以中國公學學生代表身分投入學運,執掌上海學生聯合會的總務大政;1927年,涵靜老人接掌上海特別市勞資調節委員會主席,仲裁全市勞資糾紛,與潛伏的共黨黨員展開鬥爭,遂致名列共黨暗殺名單之首;輾轉來台後,接辦〈自立晚報〉,以書生讜論報國十五年;八十耄耋之齡,有感於人世的殺盜淫妄充斥,起而復興先天天帝教,以救拯人心為職志;至九五高齡歸證,近一世紀的人生,寫滿了兼善宗教與社稷的璀璨與莊嚴。

    作為傳統文化哺育出的士人,他曾身居廟堂之高,而不忮不求,思竭其智;掛冠求去後,在接辦〈自立晚報〉時期,以知識分子的風骨迭出讜論,全然無視戒嚴時期的種種禁忌,一秉良知良能,言所當言,行所當行,兩度遭停刊處分後仍無所懼色。至政府干預新聞自由的出版法一出,涵靜老人索性放棄三十餘年的國民黨籍,以燒毀黨證抗議之外,翌日隨即登出退黨聲明,〈自立晚報〉報頭下,從此昂然站著八個大字:「無黨無派,獨立經營。」

    此事置諸九十年代的時空實不足為奇,但它發生的背景在白色恐怖的四十年代,不能不教人為他的風骨擊節讚賞。

    事實上,主持〈自立晚報〉時期,涵靜老人的大勇固然引來不少掌聲,其人的大智也表現得淋漓盡致;今天見諸於輿論的許多反對言論,其實難脫當年涵靜老人在社論上大聲疾呼的內容。我曾苛責涵靜老人過於投入政治的疑惑後來在他的言教身教中找到解答,他說:「宗教徒與其追求明天的天國與樂土,不如先愛生我、養我、長我的國家和本土。」棄絕了現世的斯土斯民,自私地求得一己來生的甘旨,對某些人而言也許深具魅力,對我親愛的涵靜老人而言,絕非不能,而是不屑為也!

    宋七力、妙天等人藉道斂財的事件爆發後,幾乎人人聞宗教而色變,我冷眼旁觀,一則以懼,一則以喜;宗教即使不能扮演最後救贖的角色,至少要能提供一個心靈的桃花源,是走進了宗教,就開啟了明心見性的門扉,得能身心安頓,回到滾滾紅塵後,重又鼓勇向人道與天道的種種困厄挑戰。習於速食的現代人或許在宗教上也妄想以金錢換得數十年的修持成果,落得跳腳連連。涵靜老人卻是全然的逆向操作,把一切眾生的福祉懸於一己福報之上,祈禱迴向,盡是為天下蒼生;天帝教中唯一號稱可為己祈福的經典,開經之初仍是為天下蒼生祈福,我在初次閱讀這些經文時不禁笑開來,什麼是「吾道一以貫之」?那一刻我真是為涵靜老人暗暗喝采。

涵靜老人證道後,國稅局追查他的遺產,赫然發現一教之尊,遺產竟然掛零,大呼不可思議。尤其那時的天帝教,經過十來年的耕耘,教院遍佈全省,老早脫離了窮措大的形象,涵靜老人的零遺產,未免啟人疑竇。我要說的卻是:如果看過他華山八年修行所在的窄小簡陋,看過他平日飲食起居的清淡簡約,就不難了解:這位先生,究竟抱持著何等清靜莊嚴的心情在看待他的宗教事業了。



    

        大四的畢業旅行,我在天祥的夜空下爬上山坡。一抬眼,啊,滿天的星星!我在心底驚呼。當年乍見熠熠星光的驚喜在我隨著涵靜老人走上天人大道,重拾儒道文化時又躍上心頭。中華文化與涵靜老人對人間的大愛,一如滿天的繁星,即使有時隱晦不見,仍默默在夜空中散放著溫柔的光芒,一旦捐棄了莫名的偏執,平心看待傳統思想,看待正信宗教,那種感受一如走入曠野,一抬眼──

    啊,滿天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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